对   仗

                                          旌 遥

对仗被许多人视为畏途，不懂从哪里入手。作为初学者，可以先从古代工具书入手学习。

初唐时，骈文仍盛行，启蒙教育里，骈文词赋的背诵很容易培养起文化人的对仗思维。清代以来，对偶的启蒙读物就有清朝康熙年间车万育所作的《声律启蒙》。这本书，根据平水韵进行编排，列出了可资对仗的事物，具有启发性。

比如一东的对仗：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又如四支的对仗：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栽花对种竹，落絮对游丝。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智伯恩深，国士吞变形之炭；羊公德大，邑人竖堕泪之碑。

行对止，速对迟，舞剑对围棋。花笺对草字，竹简对毛锥。汾水鼎，岘山碑，虎豹对熊罴。花开红锦绣，水漾碧琉璃。去妇因探邻舍枣，出妻为种后园葵。笛韵和谐，仙管恰从云里降；橹声咿轧，渔舟正向雪中移。

后来，知名文人李渔(1611-1680年 原名仙侣，号天征，后改名渔，字笠翁，一字笠鸿、谪凡）仿照《声律启蒙》，写了一本《笠翁对韵》，互有高下。

如一东的对仗：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渔翁。

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云叆叇，日曈曚。腊屐对渔篷。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

山对海，华对嵩。四岳对三公。宫花对禁柳，塞雁对江龙。清暑殿，广寒宫。拾翠对题红。庄周梦化蝶，吕望兆飞熊。北牖当风停夏扇，南帘曝日省冬烘。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

这些工具书，可以参考。现在通过互联网百度可以查到。但其列举之事物，未免拘泥。单靠这些工具书，不大可能构思出卓越的对偶句。

总结前人和自己的经验，对仗的构思，有以下要点：

第一，以意为先，真实表达。

先问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对仗不只是格律诗的形式要求，同时，对仗句本身也是内容的需要。一般情况下，对仗句是把重要的事物、感悟用两句来加以强调。只有把这个问题想透以后，才可能写出恰当的对仗句。出句一定要真实表达，对句可以虚一些。

阁 夜

【唐】 杜甫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参考译文：

冬天到了，白天的时间就越来越短；

漫天霜雪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停住了。

天未明时，当地的驻军已开始活动起来，号角声起伏悲壮；

倒映在三峡水中的星影摇曳不定。

战乱的消息传来，千家万户哭声响彻四野；

渔人、樵夫们在好几个地方唱起了民歌。

（像）诸葛亮和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无论是贤还是愚）都终归黄土；

我与亲友们的音信已经中断多日，生于当世，倍感寂寥。

需要注意，此诗第一句已经是对仗。

颔联“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第一句有写实的成分，第二句有想象的内容。三峡星河影动摇，暗喻自己内心也动荡不宁。

可以看到，杜甫这样的格律大师，在其作品中，对仗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或者只是形式的要求。对仗的起句、对句，内容都不重复，而是包含感情、血泪。

对比之下，毛诗如长征“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就显得内容松散，两句基本表达同一个意思。

杜甫的格律诗，不论与他同时代的诗人相比，还是以后世衡量，都显得出类拔萃。其对仗的精炼、凝重，至今仍然是我们学习的典范。

在内容上，对仗忌讳出句、对句表达同样的意思，这在古代叫“合掌”。

第二，反对优于正对。

所谓“正对”，就是出句与对句，虽然内容有别，但仍然是同一个方向、强化同一种感情。所谓“反对”，就是对句的内容与出句相反。

例如：

西塞山怀古

【唐】 刘禹锡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参考译文：

王濬的战船从益州出发，东吴的王气便黯然消逝。

千丈长的铁链沉入江底，一片降旗挂在石头城头。

人生中多少次伤怀往事，山形依然不变靠着寒流。

从今以后天下归为一同，芦荻在旧垒上萧萧飘摇。

颔联“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出句的动词是“沉”，对句的动词是“出”。两个动作方向相反，意思也相对：本来以为固若金汤的千寻铁锁沉到了江底，一片片表示投降的白旗从石头城里举起。

颈联“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出句表示人事浮沉如过眼烟云，只存在于记忆中，勾起伤心的回想。而对句却表示天地永恒，几百年过去，山形依旧枕寒流。这种对比，就表达了一种具有哲理意味的感悟，精彩。

我自己的诗里，也有“懒将倦眼睨新贵，频把银樽唤旧朋”之句，也是反对。前一句对权贵的态度是“懒得看”，后一句对故旧的态度是殷勤劝酒。（这是梦中与唐代酒中八仙同游的情景）

第三，词性一致，平仄相反。

出句与对句，上下之间，词性、平仄有以上要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五更对三峡（入声读同夏），角鼓对星河，均为名词，但平仄相反。声对影，悲壮对动摇（听觉对视觉），皆如此。“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也是这样。请仔细阅读、体会。

我们看到，在大诗人这里，他们考虑的对仗材料，都远远超出了《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这类工具书所提示的那些事物，决不受庸常思维的束缚。

毋宁说，杜甫、刘禹锡他们在构思对仗句时，最先考虑的是“眼中所见，心中所感”。

写格律诗，如果停留在“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这类习惯思维里，则必流俗矣！

第四，构思有一定规律。

跳出《声律启蒙》这类工具书的思维框架，在构思对句的时候，还是有一些窍门的。有内对外、上对下，先前对此后、水景对山景、时间对空间、听觉对视觉等。

还可分为“静态”的对仗，如李白“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动态”的对仗，表现连续的两个动作或者场景，如我的诗句“飞舟才过白云峡，捷足争登黄鹤楼”（《七律 游长江三峡》）。

动态的对仗能活跃诗的气氛，杜甫“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也是这样。

我的《五律 春夜宿罗浮山》里有 “忽觉轻衫湿，遥看白露飞”，这是触觉与视觉的对仗。

第五，警惕“同义词”陷阱

对仗要求对仗相同的位置“词性”相同，并没有要求“同义词”相对。但很多人犯了这个错误，这是被《声律启蒙》误导。比如里面的“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这些，都会造成句意重复，诗境难以推进，而且落入前人窠臼。

如我一位好友在中秋节写了一首诗，传给他在东京考试的儿子。

【丙申中秋日寄子诗】  

暮云和日尽，桂魄启新灯。

四海同良夜，天涯独远征。

濒台花影重，临阙笛声清。

明日犹佳日，银辉朗故城。

这首诗写得浑然天成，饱含父爱，在我的诗友中都是第一流水平，这样的诗我也不一定能写出来。平仄押韵都没有问题，但对仗用词仍有可斟酌处。

“天涯”对“四海”，语义重复。其子有嘉名“一骧”，用“一骧独远征”更恰当，且不重复。“濒”字不够好，因为这个词虽然表示靠近的意思，但一般都用在比较负面的意义上，濒 和临，也是同义词，意义太接近。更好的句子应该是“覆台花影重”，想象花影有重量，压在阳台上。且覆与临意义相异，更理想。

好的对仗句，都是“词性相同、词义相异”。比如杜甫诗：

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

秋水通沟洫，城隅进小船。

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

菱熟经时雨，蒲荒八月天。

晨朝降白露，遥忆旧青毡。

“森木”一词，与“晚凉”在词义上相差甚远，是宽对，而不是象《声律启蒙》那样的窄对（如山对水，星对月）正因为如此，轻易就拓展了诗境。“看”，和“乱”，意义也是相差很远。还有以“荒”对“熟”，也是这样。

杜甫一生精研格律，尤其是对仗句，处处用心，同时他眼界又足够大，想象力丰富，因此多有好的对仗句，至今是我的典范。

王维的名句“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也是宽对，不是严对，反而境界很大。

本文作者诗歌的对仗里，也有意识排斥《声律启蒙》的影响，以避免拘谨，如：

灯火迷离溶夜色，眼眸顾盼映杯光。（两句既相关但词汇的意思又离得远）

今宵我伴刘伶醉，昔日谁同李白狂。（醉对狂，都跟酒有关，但不是一个意思）

沧海翻波怒，新城避雨愁。（沧海对新城，翻波对避雨，宽对。）

又如：

沪上雏声惊隼苑，津门才气耀鳞池。

又如：

三代空怀宪政梦，兆民争说庙堂谋。（两句说相反的意思，反对为优）

以上对仗皆为眼中所见、亲身经历。写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构思。

在诗性的观照下，生活中本身就有很多诗歌素材。只要你放开思想，就能容易发现意义丰富的宽对。好诗多出自自由的心灵。

重视自身的日常生活经历、经验，就能写出独一无二的作品。

虽然不一定高明，但一定是独特的。

先求独创，再求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