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今

今天很多人喜欢写格律诗，但也有一些人认为，当代人创作格律诗是多此一举，因为“唐诗高高在上头”，不可能写到唐诗这么高水平。另外，当代格律诗创作确实也存在很多陈词滥调，模仿之风盛行。

但是，不要以为唐诗就是高不可及的目标。

在唐代，没有杂志没有图书馆保存，诗人们的作品散佚非常厉害。加上后来的战乱，传到今天的，据估计最多只有实际创作的十分之一。

经过后世学者的努力收集，总算在清代完成了残存的唐诗汇编。《全唐诗》是清朝初年编修的汇集唐代诗歌的总集，全书共九百卷。共收录唐代诗人二千五百二十九人的诗作四万二千八百六十三首（有待争议，又言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或四万八千九百余首）。

近年日本学者平冈武夫编《唐代的诗人》、《唐代的诗篇》，将《全唐诗》所收作家、作品逐一编号作了统计，结论是：该书共收诗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句一千五百五十五条，作者共二千八百七十三人。

此外据考证得知，唐诗作品存世者正式已知诗达五万五千七百三十首，句计三千零六十条；所涉唐代诗人三千七八百位。

如果去读《全唐诗》或者唐代诗人的作品集，你能发现大多数也是很普通的。

见下，你能猜出它们的作者吗？

唐诗更多是如此……

 送刘司直赴安西

 作者：

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

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

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

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

广陵赠别

作者：

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

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

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

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

又 送

作者：

双峰寂寂对春台，万竹青青照客杯。

细草留连侵坐软，残花怅望近人开。

同舟昨日何由得，并马今朝未拟回。

直到绵州始分首，江边树里共谁来

没有精彩的句子，没有让人心动的感情，没有使你眼前一亮的意象。

比较一般啊。

这不是《唐诗三百首》的水平啊！

谜底：这三首诗歌的作者分别为：王维、李白、杜甫。

想不到吧！即便这样有名的诗人，也写了这些不怎么出色的作品。

因此，《唐诗三百首》，应当说是“百里挑一”，是唐诗的精华。

如果打分的话，《唐诗三百首》平均水平是90分，那么，上面这三首也就是70分上下。

《全唐诗》里，大部分作品水准都在70分以下。而且，它们使用的很多词汇，从来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熟悉的唐诗三百首里，所以显得陌生。

唐诗的词汇是很丰富的，不要以为《唐诗三百首》就完全代表了唐诗。

不能以《唐诗三百首》的水平要求今天的格律诗创作。

1、不要以唐诗三百首的水平要求自己；

2、不要以同样标准要求别人。

3、四万首唐诗选出三百首，基本代表唐诗最高水平。可为标杆，但不可认为：不像唐诗三百首就不是好诗。

4、当代人也能创作出不逊于三百首的佳作。诗歌创作目的：记录生活、表达自我。

5、格律诗内容和技巧也要随时代而发展。

如果仅以《唐诗三百首》来要求当代诗歌创作，则是我们的视野太狭小了。

不论是写诗的，还是评诗的，都很有必要读读《唐诗三百首》之外的其他唐诗。

我认为，后代人只要能写到60分，就应该很满意了。同时我也认为，在创作中使用了《唐诗三百首》里没有的词汇，并不等于这些词汇不好，只是你我不习惯而已。

比如下面这首。

颍亭留别

【元】元好问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

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

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

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

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注意：此诗中，作者是被送别的人。金哀宗正大二年（1225年），元好问由登封赴昆阳、阳翟（今河南禹州）。临行，友人李治、张肃、王元亮等人在颍亭送行，元好问写下这首留别。

此诗的诗句，并非我们熟悉的那种句式。而是在吸收前人文采的基础上有自己的创新，读起来并不流畅，但不能因此认为，这首诗不好。

比如第一、第二句（老朋友珍惜这临别的时节，到水边我停下回家的车驾），“重分携”过去我们没见过，“归驾”也是创新。后面的“太素秉元化”、“了不受陵跨”，这种句子，我们也不熟悉。直到“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两句，我们才觉得这首诗好，画面感很强。那么前面的句子为什么要那样写呢？根据我的推测，很有可能，作者是先吟定了这两句，然后为了押“下”这个韵，就用了平水韵中的去声“二十二驾”，另外用了去声“十卦”中的“画”字为韵。这些韵字，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他诗句的用词。所以写出来的诗句，就比较“怪”。

不惧平庸   敝帚自珍

唐诗据说总共留下了四多万首（必定还有更多没有被传抄下来），但我们今天熟悉的不过三四百首，名篇占唐诗的比例不过百分之一。我们作诗，努力向名诗学习，但不必要求自己写成名诗。

唐代最著名的诗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刘禹锡、李商隐的全集中，大部分作品也比较平凡，也有劣诗和可写可不写的庸诗。

当今诗歌创作者，应以保存记忆、让瞬间感悟借助诗歌达到永恒为目标，不必苛求自己。写一百首有一首让自己满意，就很不错了。

诗歌除了表达个人心声之外，还有一个“外部效益”，就是语言创新。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一代的专有名词、动词、形容词以及专有的修辞方式，不断丰富已有的语汇。增加词汇量、也就提供了更多的选择，实际上就提高了一种语言的表现力。

比如我们大致可以说，就世界语言来说，哪种语言的同义词、近义词越多，其表达就越细腻、严谨。

事实上，唐诗的很多词汇、词与词的组合，在之前也是没有的。

比如杜甫“绿肥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这样的句子，就是空前独创。

而唐诗以后，也不断有新的词汇、新的表现方式被创造出来。

李清照的“绿肥红瘦”，也是唐诗里没有人用过的。

再看宋代吴激的《诉衷情•夜寒茅店不成眠》：

夜寒茅店不成眠，残月照吟鞭。黄花细雨时候，催上渡头船。

鸥似雪，水如天，忆当年。到家应是，童稚牵衣，笑我华颠。

这个“吟鞭”，就是吴激创造出来的。“吟”这个动词，跟“鞭”这个名词合起来，别有意兴。推测古代人很多时候都是在马上一边挥着手里的马鞭一边吟成诗词的。因此“鞭”就变成了带有诗意的器物，如同马鞍、镜子、船桨一样。因此，两个加起来，就起到了1+1＞2的效果。

到了清代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其五》，就直接继承过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在这里，我们不觉得其突兀、难以理解，反而因其新鲜而不自觉地给予更多的关注。

没有必要贵古人而薄今人。不能说，唐诗以后，就没有好的格律诗了。先看下面这首：

 

即  事

【明】夏完淳

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

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

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

胡笳千古恨，一片月临城。

夏完淳（1631～1647）原名复，字存古，号小隐、灵首（一作灵胥），乳名端哥，汉族，明松江府华亭县（现上海市松江）人，明末著名诗人，少年抗清英雄，民族英雄。夏允彝子。七岁能诗文。十四岁从父及陈子龙参加抗清活动。鲁王监国授中书舍人。事败被捕下狱，赋绝命诗，遗母与妻，临刑神色不变。著有《南冠草》、《续幸存录》等。

〈即事〉共三首，是作者于顺治三年（1646）参加抗清义军后所作。这里选了其中一首。当时南明都城南京已为清军所破，鲁王逃亡下海，作者的父亲也兵败殉国，他是怀着极其悲愤的心情写成此诗的。

的起笔即化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一语，点明主题，并以感情急切、激愤的「情何极」、「气未平」定下了全篇悲壮激越的基调，表达出作者誓灭清人，恢复明朝的强烈爱国情感。接下来由情入景，写道：雄劲的风中，传来军中清远的号角声；血红的落日里，飘动着鲜艳明亮的战旗。我穿着素白的丧服，决心为国雪耻，为父报仇；驾着坚固的战船，在烟波浩渺的太湖里与敌人决一死战。这壮阔的景色，托出了作者雪耻复国，生死决战的激烈情怀！末尾通过胡笳声声，月色清冷，满城凄凉的景象描写，带给人无限的悲惨和凄凉。

诗之一三联直抒抗敌复国之志，二四联描写雄豪悲壮之景，情景交融，形成诗歌颇具特色的连环映带、交综流走的气韵，最便于表达诗人内心的郁郁不平之气和铭心刻骨的家国之恨。而「一片月临城」的以景结情，更使诗意开阔，思入微茫，仿佛可见诗人的复国之志和家国之恨糅合在一起，浩然充塞于天地之间。

这是明末一位年仅16岁的少年所写，放到唐诗三百首里，也可以进入五律前五名。

实际上，当代格律诗也有独特的价值。在我所读到的范围内，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格律诗作品，有的作品可以达到80分，甚至90分以上，水平与唐诗三百首相比也毫不逊色。

如：

 

秋　暮

古琴聊自赏，烈酒共谁斟？

叶落秋声紧，天高大梦沉。

纷然鸦雀噪，渺矣虎龙吟。

醉倚斜阳下，临风感不禁。

这是网友“东海一枭”发表的格律诗。其内容指向，迥异于旧格律诗，而其气象风骨，又何逊于古人！放在唐代，也是上乘之作。

忆 故 居

陈寅恪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送凄凉。

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一九四五年末

陈寅恪先生为20世纪格律诗创作数一数二者。此诗为抗战胜利后，应民国政府之邀赴重庆共商国事。陈见过蒋介石之后，觉其人不堪国任，乃作此诗以记。诗中表露自负、孤傲之性格及对蒋及其政府之失望。然二十年后视之，其与毛相比，又如何哉？自蒋乘舟去，田园已不存。松菊尽夭毁，何处藏此身。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固可敬也。然身为历史学者，昧于人性，不识优劣，数却于拯救之机，自溺于极权之境，死于摧残，不亦悲乎？立命安身，莫此为大。胡适、钱穆、梁实秋随蒋去国诸人，或更明达。

 

听演桂剧改编《桃花扇》

陈寅恪

兴亡遗事又重陈，北里南朝恨未申。

桂苑旧传天上曲，桃花新写扇头春。

是非谁定千秋史，哀乐终伤百岁身。

铁锁长江东注水，年年流泪送香尘。

  一九五九年八月

1959年，反右狂潮、大跃进中，知识分子人人自危，陈寅恪先生竟然在诗里写“是非谁定千秋史”，具有历史学家深邃洞察力。且哀伤之情，符合陈先生性格，也是对极权和蒙昧时代深沉的抗议。与杜甫那些杰出的五律、七律息息相通，是中国诗歌道统的延续。

丙午春分
　

陈寅恪

洋菊有情含泪重，木棉无力斗身轻。

雨晴多变朝昏异，昼夜均分岁序更。

白日黄鸡思往梦，青天碧海负来生。

障羞茹苦成何事，怅望千秋意未平。

  一九六六年（76岁，两年后病逝）

此诗感情同上一首，然慷慨激昂又过之。白日黄鸡思往梦，青天碧海负来生，多少不平蕴含其中，如深夜密集琵琶声，感情激越，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声声入耳，激荡内心。半世纪后读之，仍然感动与敬佩。

 

当代格律诗选

按；这些作品，是我20多年来搜求来的，我认为它们可以代表已经公开的当代旧体诗创作最高水平。

九十年

钱之江

沉陆茫茫信可哀，秣陵王气走云雷。

岂因劫海乘槎去，又为苍生借火回。

汉鼎已凭三矢定，遗民真见六军来。

当年剑气消磨尽，很石秋风忆霸才。

 

京师八咏

（江苏）网络诗人

过公主坟

京师六月又骄阳，十载归来认故妆；

公主坟前尘起处，痛哀仍旧裂肝肠。

过大会堂

白玉台阶夜幕低，依稀百万旧旌旗；

曾谁一跪惊天地，血迹斑驳染布衣。

过华表柱

焰起宫门泣玉龙，惊天号角振刀弓；

头颅掷去灵飙舞，化作轩辕贯日虹。

过紫禁城

春风不度禁城墙，白首宫人唱旧腔；

岁岁花期守五月，京城又见锦衣郎。

过七一花坛 　

溢彩流光耀锦霞，冲天香透帝王家；

青君岁岁无消息，空使痴人羡百花。 　　

过三里屯

不夜坊阑听滚石，纷纭酒色尽狂痴。

城中谁复知前事，叹到胡旋舞起时。 　

过万寿山

醉向王侯问乐忧，谁曾万寿不白头。

春池莫道平如镜，切切叮咛看覆舟。

过机场关

京华梦碎雁分飞，长夜难眠醉几回。

沧海衔石无悔意，不周山下待惊雷。

以上这些作品，我还没有看到能超越的。它们对六四事件的沉痛感，给人以深刻印象。

靳欣是一位才女，在旧体诗创作上有一些新意，比如下面这些：

《思佳客》——调寄“鹧鸪天”

其一
不怕春来梦醒迟，红尘何事惹相思？
莫愁窗外无明月，只为更深有好诗。

调翰墨，赋情词，

眉间冷暖共谁知？回头笑问多情客，

我是东风第几枝？

其二

莫叹红尘色是空，相知何必盼相逢。
千年寂寞三山月，一向飘零两袖风。

花自落，水长东，

行人谈笑谴愚衷。欲寻神女多情梦，

远在巫山十二峰。

 

题南京曹雪芹故居（七绝）

尘缘未了自心知，几度红楼梦醒时。

我是多情天上客，人间随处种相思。

 

花信（七绝）

试问花开第几番？几番花信到君前？

劝君记起春消息，同是春来别样看。

 

寿周汝昌先生（七律）

其一

曙色金台耀赤鳞，光风霁月玉精神。
菊供陶令千秋意，鹤伴周郎一性真。
三世多情寻旧魄，两重不惑证前因。
从今莫问浮沉事，长是红楼梦里人。
（1998年）

 

其二
绿蜡芹香护玉颜，听风听雨听自然。
三千弱水开怀易，八四诗人解味难。
精卫何妨填欲海，通灵未许补情天。
知君本是云中客，结得云中梦里缘。
（2002年）

 

其三
又是人间四月天，人间何处碧桃鲜。
瑶池座上曾无份，草火园中定有缘。
石相三生犹历历，芹香一脉自戋戋。
十年我为先生寿，再寿先生几十年？
（2008年）

以上这些诗，都接近或达到了唐诗三百首平均水平。而且东海一枭、陈寅恪的作品及京师八咏诸作的感情深度，论境界，甚至超过了唐代诗人那些怀才不遇、忧君忧国情怀。当代人创作的格律诗，并不一定比古人差。靳欣这位女诗人的作品，也情辞俱畅，语句妥帖，饶有兴味，不失为佳作。达到如此水平的当代诗作其实还不少，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列举。我将在《品鉴》一节里，比较全面向读者呈现现当代格律诗的成果。

因此，大胆创作吧！不要怕别人嘲笑。

只要自己高兴，就应该去做！

新  辞

新辞写就自长吟，字字声声入我心。

李杜诗骚千百诵，何如拙作感怀深。

 

笔者认为，今天创作格律诗，要有几个规范：

一、平水韵需要遵守，但也需要改造；要保留入声字。

二、遵守平仄对仗格律；单音字是上天对中国的恩赐，对仗也是世界独一。

三、古代事典过去已被用滥，绝大部分不符合今天的生活与观念，少用；

四、古代文典（诗词文章名句）有不少仍可用于表现当代，应多用。

五、以当代社会人所共知的事件作为事典入诗；

六、以当代社会多数人理解的语汇入诗，大胆探索古汉语的各种表达可能，丰富格律诗的词库。

做到了这些，就大致可以说“通古今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