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特

唐诗高高在上头，我们现代人，怎样才能写得独特，不与唐诗雷同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

有的当代格律诗写得好，不是因为它们像唐诗，而恰恰因为不那么像。

独特，才有存在的价值。

怎样写出与唐诗不同的格律诗呢？或至少让我们自己读起来，不觉得是唐诗的模仿呢？

唐诗那些名作，我们现在无法猜测诗人们创作时的具体情形，也无法从这种推测中获得创作的经验。

结合我自己30多年断断续续的写作体会，我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确立格律诗的现代特色。

第一，立意要有现代观。

A，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这是台湾杂文家、历史学家柏杨先生说的。这确实是最最重要的一点。

B，抛弃“离骚”式的哀怨心理，远离毛“雪”那种丑陋、邪恶的趣味，警惕道德、能力自大狂倾向，学会谦卑。

C，以现代观念审视一切现象，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中国还是外国。

做到这三点，你就能以比较健康的心态来创作，写的诗肯定不是唐诗的仿制品，也不会像唐诗很多作品那么酸腐了。

年轻的时候，我也写过一些类似初唐诗歌的作品，这是模仿的结果。我高中时在一位同学家里读到《中华活页文选》上的王勃《滕王阁序》惊为天文，抄下来背诵百遍亦不厌，非常同情王勃的遭际，更赞叹文章的华美、深远。

大学时喜欢祖咏的《望蓟门》，曾经在读书笔记上写道：“每读至此，心动神摇，真堪传于不朽矣。”

这首诗是这样的：

望 蓟 门

【唐】 祖咏

燕台一望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为此，我还写了一首《登桂林尧山绝顶》，与古人同怀。

如果我不是后来转变观念，也许我永远认为诗歌就应该这样写了。

1999年，我35岁，已经认识到年轻时写那样的诗，多么迂腐。“维时事之艰虞，岂小子之所知哉！”对往昔，不妨自嘲一下。

君王、赵家，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他们服务，值得成为你的人生理想吗？他们这样那样，值得你这么激动吗？

如果一个人的古代文学素养，只局限于唐诗宋词，并且不善于反思，那就容易犯同样的毛病，把一个古老但迂腐的情结在今天继续吟诵。这是时空的错位。

实际上，清代的文人，就已经很少有“怀才不遇”之叹了。这种“离骚式哀怨”只属于那种文人对皇权高度依赖的时代。一旦这种精神关系被质疑、否定，忠君爱主的诗歌在清代基本就已经消失，甚至有的思想家、文学家已经质疑“忠君爱国”的合理性了。

比如顾炎武对“国”与“天下”辨析：“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又如黄宗羲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民主思想。他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从而限制君权，保证人民的基本权利。

这些观念表明中国人文精神的一大突变，对清代诗歌创作有很大影响。

清代有代表性的诗人，王士祯的诗就看不到杜甫那种忠君爱主的感情。龚自珍更是抨击了独裁专制制度对人才的残害。因此，清代诗歌有一种海外来风的清新感。

龚自珍作于清道光五年乙酉（公元1825）的下面这首诗，就是其代表作之一。

咏  史

【清】龚自珍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诗中咏南朝史事，感慨当时江南名士慑服于清王朝的险恶统治，庸俗苟安，埋头著书，“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诗末更用田横抗汉故事，揭穿清王朝以名利诱骗文士的用心：“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激愤之语，有慷慨悲壮之义。

龚自珍的诗歌很值得研究。相比之下，晚清王国维的诗词中那种离骚式哀怨，反而缺少根底，可以说是离骚传统的“回光返照”，其境界不可与龚自珍同列。

后来我的诗也转向了个人、对社会更多地反思。

读陈寅恪诗，步其韵作

九州多故风波荡，剩有孤床寄一身。

枯眼未察天似墨，残躯已觉地如坟。

百年忧患凭谁诉，万户仓皇幸自存。

泣血杜鹃传逸响，几回读罢欲沾襟。

1997年11月于深圳。陈寅恪（1890——1969）为中国一代文化宗师，然一生坎坷，不得其时。中年目盲，晚岁足折，更遭文革冲击，抑郁而死。读其传，诵其诗，想其晚境悲况，不胜慨然。

 

      哀 农

夙许城乡雨露均，收容遣送与谁论。

八千大道难行路，百万流民待赎身。

不信明冤沉海底，犹余紫血满衣襟。

羲农苗裔村村望，今夜几人拭泪痕。

 

【注：2003年6月20日在云南旅游，喜闻旧收容遣送办法将废。思李昌平、孙志刚事，感慨系之。《南方周末》报导，全国每年被收容者达300万人，多为农民。】

长篇五言叙事诗《深圳孤老行》是2005年写的。在本博客里可以看到这首诗。

《春日咏怀》（五言古体）的立意就走得更远。语言是中国古老的汉语，精神气质却是贝多芬式的。其中“为国轻死生，蹈敌气壮烈”、“悲风驰未休，号声激情灼”这样的表达，并非来自中国诗歌传统，而要放到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背景下方能充分理解。

这标志着，我跟唐代抒发“怀才不遇”的哀怨诗那一路，已经分道扬镳。现在仍然喜欢王勃、杜甫的诗文，但不会像他们那样去抱怨，“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滕王阁序）

 

第二、尊重、珍惜自己的独特经历、独特体验。

不要认为自己的经验是微不足道的。要敢于将自己的经历、经验写到诗歌里去。

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人生体验都不一样，把这些独特性贯注到诗歌里去，就一定能写出跟别人不一样的作品。水平高低且不说，至少是可以避免雷同。

客观叙事，直面内心，不作伪语。

举例一：

  城  南

【宋】曾巩

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

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本诗写景并有所感悟。我们读诗者，应当想想作者是怎么写出这样一首诗的。可以推测，诗中“水满堤”、“乱山高下”、“桃李开尽”、“青青草色”，都为作者眼中所见。即便有所虚构，也不会差离太远。

 

举例二：

秋 望

凉飙起天末，云翳月中秋。

沧海翻波怒，新城避雨愁。

莲黄分宴席，灯火照金瓯。

还念渔人远，只身系琉球。

缘起：2010年9月25日星期六笔者应凯迪网络中秋在线赛诗会而作，是夜东部刮台风，“沧海翻波怒”，乃想象大鹏湾海面情景。深圳城内暴雨大作，外出购物被困于超市，故写“新城避雨愁”。时中国船长被日扣留于冲绳，以此事收尾。

写实的诗歌，多数皆有现实根据。

美国有个女诗人叫西尔维亚 普拉斯，精神不那么正常，有点分不清梦幻与现实。她把梦幻大胆写进诗歌里去，就出现了很多惊人的诗句。比如：

从灰烬里，

我披着红发上升，

我吞食活人就像呼吸空气。

——《高烧103度）

举例三

静   夜

中夜侍亲毕，出观星满天。

列宿移西北，竹下咽流泉。

（二00六年七月二日凌晨）

【缘起：2006年6月末7月初，母病重，予急归。某夜服侍母亲之后，已经是后半夜，徘徊于庭院。天上星星灿若清露，屋前流水呜咽于竹根下。均如实写来，自然成篇。其中暗含悲怆之感，然谁与言！三个月后母亲去世。】

 

第三、借鉴人类最高文明成果的优点，向全球最高的艺术典范学习。

 

把唐诗宋词放在全球文学艺术的范围看，确实是独树一帜的。但从我的观点看，它们仍然不是最高典范。我更喜欢贝多芬、莫扎特、米开朗基罗、托尔斯泰、尼采。他们表达的感情更深、他们的精神追求更高。

贝多芬的音乐旋律不是最漂亮，但最能感动人。他拨响了人类心灵最深处的那根琴弦，同时又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广阔的宇宙。他是人类艺术中“崇高”范畴的代表。没有哪位艺术家，像他这样通过回环往复的旋律，充分地阐释什么是“崇高”。

在思想感情的深度、广度以及精神境界的高度这三个方面，贝多芬都是前无古人，可能也后无来者了。

杜甫的某些诗歌，也有类似贝多芬音乐的气质。

我创作诗歌，也有心表达类似的艺术风格，但天资不够，虽努力而一直未能达到。这说明，一流的艺术，如皑皑雪峰，望之在目，近之则千难万难。

有一年，一位朋友建议我，应该写点东西纪念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去触碰那个痛点，并不意味着我忘记了。

一点也没有忘记，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写，只是因为没有契机而已。

这一声提醒，就是上帝的安排。

为了避免雷同，我不选水调歌头、念奴娇，而选了“望海潮”这个陌生词牌。

这个词牌下，最有名的作品是这首：

望海潮·洛阳怀古

【宋】秦观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长记误随车。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

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兰苑未空，行人渐老，

重来是事堪嗟。

烟暝酒旗斜。

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首词，感慨岁月如流、生命易逝，另外还有对某位佳人的思念。

宋词有一个弱点，上下阕之间词意往往有较多雷同。堆砌辞藻，常常文胜其情。“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张炎《词源》中论吴文英）这不仅是吴文英词的问题，而且是宋词普遍存在的缺点。宋词不如唐诗精炼。

 

我构思的时候，要求自己一定让上下阙形成强烈对比，如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二、第三乐章那样。

所写风景、事件，均眼中所见、亲身经历。

我记不住词格律，对照原作，推敲其平仄、押韵规律，经起草，反复修改，并吸收朋友的意见，如下：

 

【望海潮】

夜 思

楼台灯影，平湖微漾，轻云暗度东山。

儿女追藏，声喧廊下，姿娘扇舞翩翩。

浮世得余闲。

兰舟斜拢岸，钓客垂弦。

陌上桃花，粉红虽减亦堪怜。

 

梦回千里长安。悲英华喋血，泪溅瀛寰。

天殇国忿，怖雨倾翻，满城六月腥膻！

沧桑二十年。

恨行人渐老，拍遍栏杆。

北望神州，长城月色共谁看？

2009年7月4日，农历六月初十二（犹记6.4当日下午天津狂注暴雨，雨势之大，见所未见。天怨天怒耶？至今不得解）

虽然不是格律诗，但构思与格律诗相同。上下阕之间，有巨大转折。

上阕的景色、人物，都是我居住小区里的实景。小区里有湖，常有人去钓鱼。

下阙是我的回忆，20年前的亲身经历，加上一些合理想象。64当天我在天津，没有在广场上。

如实记录描写，让上下阕之间的内容完全不同，在感情、氛围形成强烈对比。

这些探索就是追求独特性的努力之一。我尽力了，写得好不好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