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 故
写格律诗不用一两个典故，好像都拿不出手。
果真如此？
去看看格律诗里的那些名篇、名句，多数并没有用典故，即使用，也是很容易理解的那类。
在我阅读范围内，过去60年，作格律诗用典故比较多的是聂甘弩。如下是写他在干校劳动改造的情景，不乏幽默：
清厕同枚子二首之二
何处肥源未共求，风来同冷汗同流。
天涯二老连三月，茅厕千锹遣百愁。
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
笑他遗臭桓司马，不解红旗是上游。
又：
脱坯同林义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墙好脱坯。
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
万方俯首归行列，广厦萦心定作为。
倘晋文公来讨饭，赏他一块已丰施。
以上两首，都用了一些典故，见红字部分。集中解释如下：
黄金：燕昭王于公元前311年即位，至公元前279年共执政33年。他即位之初即着手招徕人才。有感于千金买骨的故事，高筑“黄金台”以招贤纳士，以致名将乐毅、剧辛先后投奔燕国。黄金台亦称招贤台，战国时期燕昭王筑，为燕昭王尊师郭隗之所。其真正的故址位于河北省定兴县高里乡北章村台上（台上隶属于北章村，由黄金台在此而得名），目前遗址尚存。料聂甘弩当年在河北五七干校劳动，故有此言。其中怨愤，不难体会。
曹刘：指曹操和刘备。 宋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词：“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
一匡、九合：《史记·齐太公世家》：“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聂诗化用此典，故意将一筐土写成“一匡天下土”，九合诸侯在这里变成了“九合塞边泥”。自嘲亦他嘲，生逢乱世，斯文扫地矣！
晋文公：春秋时期晋文公流亡到了卫国，卫文公看他落魄没有好好的招待他们，他们就离开了卫国。一路走到了五鹿（今河南濮阳东南）时重耳（即后来的晋文公）饿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向沿途的村民讨要点吃的，村民看到他那落魄的样子，就给了他一块土让他吃。重耳大怒，赵衰安慰他说：“土，象征土地，他们是表示对您臣服，你应该行礼接受它。”重耳拜谢村民并把土块装在车上去往齐国了。
上面几个典故，聂诗用得隐晦、巧妙，亦可见当时文字狱之威压。
知名学者徐晋如此评价聂诗：“读聂的诗句，总是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被扭曲了的灵魂，是荒谬时代奴性的一次婉曲的释放。”
此评价有偏差，未能认识到聂诗所具有的“黑色幽默”和讽刺意味，这些作品是那个荒谬时代从尘埃中暗暗翘起的剑锋。
为什么用典故？很多时候是因为环境的压制，不便于明说；或者有些意蕴通过典故曲折表达，能说得更好、更耐人寻味。
更多的时候是由于诗歌字数限制，适当用典故可以节省大量文字，同时使得诗句把当前与历史上那些有名的事迹联系起来，内涵大大扩展，产生“通古今之变”的效果。
我把典故分两类，一类叫“事典”，一类叫“文典”。
所谓“事典”，就是历史上比较有名的故事。如果不有名，则读者难解其意；
所谓“文典”，就是古代诗文中的名句，一提起来，大家都容易知道。比如“大风歌”、“大江东”这两个短语，大家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适当运用典故可以勾连古今，增加作品的历史厚度，体现文化精神传承。此外，还增大诗词表现力，在有限的词语中展现更为丰富的内涵，可以增加韵味和情趣，也可以使诗词委婉含蓄，避免平直。
但事典终归是一种“类比”，虽欲求深蜿然极不易贴切，常见削足适履，反而造成读者理解障碍。如不熟悉典故，读到这里会从感受变成思考，读诗兴味大受影响。
从古今诗词看，有名的事典基本上都被用滥了，能被当代诗词继承的精神资源已经非常稀少。诸如忠君爱国、怀才不遇、知音难觅、遗世独立、隐逸山林这些基本主题，几乎所有古代著名人物、著名传说，都已经被前人反复使用，毫无新鲜感。
更大的问题是：你想表达时代的感情、观念，跟古代这些故事根本沾不上边。今天如果使用不当，容易给人迂腐的感觉。
反而是文典仍大有发掘的余地。所谓“文典“，在这里指古代诗文中有名的句子或词语组合。它们包含的意义，在今天仍然可以重新阐发。
对古代诗文名句进行创造性改造，即易取得别开生面的效果。典故用得恰当，应使读者会心一笑或颔首会意。
像上面聂绀弩先生的两首七律，既有事典（黄金台、晋文公），也有文典（曹刘、一匡天下）。
杜牧有名句“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笔者本人曾在一首七律里化用这个文典。另外，也化用诗经《郑风 风雨》一诗的“鸡鸣不已”意象，节选如下：
欲 晓
寥落星辰欲晓天，鸡鸣不已梦难延。
风尘万里人歌哭，血泪千年世往还。
“鸡鸣不已”于此可以理解为实景。然诚非实景而为虚构，乃有别意焉。此四字，造成一种风雨如晦的联想，为后面两句做铺垫。
“风尘万里人歌哭”，重点在“哭”，哭与歌混声而出，悲之极也。
由于有计算机、互联网，现在查阅典故也比古代容易了。用典故也不难。
但从表达的顺畅而言，尽量不用典故才是正道。李白的诗就较少用典故。
再看鲁迅的诗：
七律：惯于长夜过春时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首诗不用一个典故，意思表现得也充分。而它的名句“城头变幻大王旗”100年后看，也成为典故了。
从唐诗看，用典故的诗往往不如那些不用典故的诗流传广。比如杜甫的《秋兴八首》（七律），写得很用心，大量用典故，终究不如下面这首好：
登 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登高》，没有一个典故，词意明晰，但气势磅礴，感情深沉，不愧为千古名篇。
当代格律诗如果巧用一些这个时代产生的、富有含义的词汇，可以起到以少胜多的效果。这一点可以大胆尝试。诗歌是想象力和语言的探索，必须随着时代演进而吸纳新鲜的词汇。
在这里不能不感谢互联网带来的好处。现代人写格律诗，比古人方便多了。想到什么典故，上网一查就能寻根究底。不论“事典”还是“文典”，都容易查到，可谓事半功倍。可以弥补我们对古代典籍不那么熟悉的缺点。
有搜索引擎以后，记忆显得相对不那么重要了，革新、创造被置于更重要地位。
本文不是说用典不好，而是说不能太多太密集。李商隐的创作才能本来很高，但过分喜欢用典，反而妨碍了他才情的发挥。
我们注意到，当代也有一些诗词作者多用典故，比如下面这首：
刘公岛怀古
海隅禹贡旧无名，何事涛声咽恨声。
万寿笙歌掩鼙鼓，廿年经略葬鲵鲸。
漫骄上国威今丧，欲裱中兴志未成。
挥麈客充廊庙器，輶轩东去影惸惸。
此诗格律没有任何问题，立意也相当高，只是晦涩难懂。可能作者自己知道里面表达某种深意，但外人读起来，终究隔着一层。
本人愚见，当代人写诗，即便用典故，也不要超过李商隐那种程度，而应以杜甫《秋兴八首》为基准。
秋兴八首究竟有多艰深呢？下面是其中的前三首，即使不用注释，应该也是能够理解七八分的。
秋兴八首
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结论：努力挖掘所剩不多的古代精神资源为今所用。多用文典，少用事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