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体诗创作系列谈之二 才情
旌 遥
能够写出一流诗歌的,需要哪些条件呢?
考察中外诗歌创作史,我们发现,才、情、学这三种素质比较重要。
所谓“才”,就是诗歌创作需要的那种独特的创作才能、审美能力,具体表现在观察力、想象力、表现力三个方面。
出色的诗才,都具有超人的观察力,他们能一眼发现自然界、社会生活中那些奇美或奇丑的画面。“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王维的发现,在此之前,不知多少人从沙漠上见过同样的景象,不知有人曾经对这样的画面感动过?至少在王维之前,没有人写出来过。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这是杜甫的描画。他发现了眼前有趣的两种运动:蝴蝶娟娟飞过帘外,这是水平线的运动;白鸥随着迅疾的瀑流下滑,这是垂直线的运动。这种画面组合,具有别样的美感。
想象力也是这样。“沧海月明珠有泪,蓝天日暖玉生烟”,谁见过?没人见过,但李商隐想到了,在孤寂的大海边,月光洒在银波上,天地如此苍凉如此辽阔,令人感慨生命的渺小和短暂,藏在贝壳里的珍珠也感动得流泪。
苏轼看到木星在上弦月的弯弓外,想象月亮就是一弯弓弩,而木星可以比喻为天狼星,于是创造性地构图——“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构图如画,而且暗暗吻合了男人多有的破坏欲与雄心壮志。
20世纪名诗、瓦雷里的《海滨墓园》这样写道:
Brisez, mon corps, cette forme pensive!(我的躯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
Buvez, mon sein, la naissance du vent!(我的胸怀啊,痛饮风给的新生!)(卞之琳译)
诗句中的主语和谓语,被赋予奇特的联系,超乎我们的人生经验,但细想又有其合理。
至于表现力,诗歌创作需要对文字意义和音调的高度敏感,同时又能自然地组合。唐诗所有名作,都具有超强的表现力。《春江花月夜》用那么浅白的文字,营造出那么凄美永恒的境界,这种功力是非常难得的。李白有的诗句看起来举重若轻,显得很大气。“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江上寄巴东故人》)语意跃荡,思维超乎常人,然又无一不妥,这就是大诗人。
衡量一个诗人才气高下,简单一点就是体悟他创作的诗歌是否具有较多“灵感”。灵感火花闪现之处,往往有奇语。道别人所未道,言前人所未言,但又不是任性乖张,或故作怪诞。
李贺《梦天》云: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这样的表达,前人没有过。李白够牛吧,他的想象至多也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的视角是从地上望天,但李贺上面几句话,简直就是乘坐宇宙飞船,从几百公里的高空鸟瞰东亚大地。凡是今天乘坐过飞机的人,都应该比较能够理解李贺这几句诗的妙处。这就是超人的才气。
灵感多的人才气高,灵感少的人才气低。才气,是决定一首诗艺术价值的首要条件。因为人们读诗,是为了知晓或体验诗人对世界的奇特体验、奇特表达。好的诗歌,往往提供新鲜的感知经验,也往往具有语言探索的意义。
没有奇特的感悟,没有奇特的表达,难以说得上是好诗,甚至可能连诗都算不上。
除了才之外,还有一条就是“情”,就是感情的强度、深度、广度。“情”对诗歌的作用不好一概而论,要看写什么诗。如果写风景诗,可以不需要情感太丰富,比如王维;如果写社会、人生,则有情的诗歌比无情的诗歌更有价值。
李白的诗歌有情感的强度,但没有太多深度和广度。他的不平,是对自己失意人生的愤懑,幸好他主要写自己,因此妨碍不大。可拿贝多芬做个比较。贝多芬早期作品也是抒发自己人生不幸的悲叹和反抗,但后来他的反抗渐渐成为类共同命运的象征,到后期还写了《庄严弥撒曲》、《合唱幻想曲》这样具有宗教情怀的作品,还有“欢乐颂”,是对全人类爱的颂歌。
杜甫写自己,也写家庭,还关注社会公平,他的诗歌就体现出感情的强度、深度和广度。“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犹呜咽。”这是对家庭的感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这是对社会的感情;《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三吏”“三别”,是对人类的悲悯之心。杜甫固以“诗圣”闻名,然其亦非“情圣”乎?
最后谈“学”,即学问。我认为,学对写诗的意义,也要看诗歌的内容而定。如果专写风景诗、爱情诗,没有学问也可以写得很好。但如果诗歌涉及到社会和历史,需要对历史有公道的评价,则学问有助于写出好诗。
20史记后半页中国最好的创作者之一陈寅恪先生,身为历史学家,却很少把学问放进诗歌里。他写得最好的几首诗,连典故都用得很少。我们注意到,一些学问高深的学者,反而不如并不具有高等学历的年轻人写得好。广州的刘逸生先生中学毕业,从报社检字工做起,在艰苦岁月里一步步提高对社会的认识,提高自己的格律诗写作水平,他的诗歌才胜于学。
当代,中国广东,一位有名的古典文学教授,作了很多旧体诗,也是旧体诗创作界的泰斗级人物。他写诗很圆熟,用语精当,且善于化用古代名句,古代文学的学问无疑是非常深厚的。但读他很多诗作,几乎没有看到有出人意外的句子,也没有见到对自然风景的细致描写,因此他的诗更具有书斋气。这种诗可以说“学胜于才”,或者说“学问大过才情”。钱钟书的旧体诗也基本是这个格局。
当平仄押韵都弄懂以后,完成一首七律或五律是不难的。但,要写出属于自己的独特感受却不容易。很多人写了几十年的诗,都没有能把真心话写出来,这是很遗憾的。写诗的目的,难道不就是表达自我吗?
上面提到的二位先生,我估计都很有才情,但对于创作旧体诗,他们都本能地恐惧透露自己真实的心声,或者写了好作品却藏在抽屉里不敢发表,放在中国大陆这样的地方,可以理解。